百年心语
12月16日,海原寰球地震祭日。百年后的今天,作为海原地震带灾民的后人,对此灾难不仅心存敬畏,而且肩负责任。
2016年4月28日,我独自深入地震带,对百年的灾害记忆做田野调查。从春暖花开到秋收归仓,4年时间里,对宁夏、甘肃两省区与海原寰球地震关联的10多个县域,抢救性搜集整理出具有灾害魔幻的文字,瞬间,我感觉到灾害事件的整体记忆、群体叙述,从百年前的视觉时间转换成百年后的心觉时间,集中出现在《国殇——海原寰球地震记》。约15万字的口述实录文字,经《中卫日报》连载以来,呈现读者的刹那,又将现实的心觉时间转换成魔幻的视觉时间,我觉得这是对百年前灾民的心灵告慰,也是文学对海原寰球地震灾害的真实体现。
《国殇——海原寰球地震记》脱稿后,带着一股苦味,请到现实题材作家、始终关注西海固百姓命运的季栋梁先生,倾谈5小时,他鼓励我说,你是真的西海固人,写出三部曲。在他的点拨下,于是就有了《西海固传·三部曲》的构想。第一部便是《国殇——海原寰球地震记》,第二部《西海固革命记》,这两部均脱稿,第三部正在行动中。
心路
进入万家水庄子,手右树园子里的椿树、榆树长得非常茂盛,而柳树、杨树没有绿叶回春,剥了皮的枯枝,如火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地上。
我访到贾存福老汉,汉族,86岁。他因一手烧红砖的手艺,在万家水落了户口。
贾叔说,我幼年放羊时听说,大震六七天,天天山崩地裂。
甘肃会宁县种田沟,关家老汉和一群人在场房子里,地摇了,关家老汉拔脚就往回跑。山形变了,地面稀嗨嗨的,他爬起来把他摇倒、爬起来摇倒,拾不起身子,一直爬到天亮,眼头里跑的一只黄羊突然定住不跑了,惊叫声凄惨得很。关老汉往起一爬栽了个跟头,他扶搊(chōu搊:扶。抓住东西立起来)着站住,走过去,发现黄羊的4条腿夹在地穴里。他救出黄羊,跌跌撞撞往回赶,等到家里,山抹了帽,家里大小人口都捂到崖窑里,关家就活了这个老汉。关家是个大户,具体有多少人口不详。
还有种田沟的张家,是另一个大户,家眷四十口,就活了张家老汉和一个儿媳妇,其他人都捂到窑里毙了。
种田沟的山和甘盐池的山不一样,种田沟的山是黄土山,山陡沟深,地摇时山赶山,北面的山向南面的山倾倒,像水波浪,一波赶一波,斜斜地牮着,一层压一层不能起来不能跌倒。后来张家儿媳带着遗腹子和他老公公嫁给海原的刘镇长,遗腹子出生后依然姓张,在刘家生的后代还有在兰州工作的。遗腹子成人后,与其说带着爷爷又回到种田沟安家,倒不如说爷爷领着他回家挖财宝。爷爷雇了人,挖开他家油坊,挖出油担,清理油坊废墟。爷爷付了工钱打发了雇工,然后爷孙二人起出财宝又埋到另外的地方了。
那次地震种田沟一共活了四口人,除了关家老汉、张家老汉和儿媳,还有一个张汝清老汉。据说他家有几百亩土地,十几对耕牛,还有不少骡马。地摇后这个老汉不跟人说话,突然失去了几十口亲人,又失去了辛辛苦苦积攒的财宝,他不跟任何人说话。
说来许多人可能不信,30多年后还能吃到30多年前的凉粉。解放后,陆陆续续有人来种田沟安家,有个姓刘的人拾掇新地方时,从老地方挖出地摇时埋在窑里的凉粉碗坨,端起来还颤得哗啦啦的,还能带住刀,那味道比新做的还清香,一点坏味都没有。姓刘的尝了一口也不敢吃,供起来,烧了香,磕了头,才安心了。他怕哩,他要敬畏哩。还有一坛没有变坏的腌韭菜,帮了刘家的大忙。
贾老汉突然不说了,他请我吃干粮,我喝了一口茶水望着他,他说甘盐池这面的地摇情况不了解。
我离开万家水,翻过鱼背山,步行到308国道156至155里程碑之间,我再次感受了竖立的海原大地震震中石碑。这块方形震石,每条边长约3米,2吨多重,采自南华山黄石崖震区。巨石背面刻“发震时间”的地方,平如案面。两次面对这块石碑,更是坚信,没有巨大能量的瞬间撕裂,石面如镜难以形成。
我在155里程碑取出鞋窝里一颗垫脚的石子,走向154里程碑。在甘盐池老城拐角对面,我看到一块指路牌,上面有一个别字,是“靖远”不应是“靖原”。
我加快步伐,在153里程碑处,追上一个推着斗车拉着2个木箱的人。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,高一脚低一脚。我先和他拉闲,得知他家原先住在盐池乡老城外面,现在搬到新农村去。新农村在甘盐池候车点西面。他要从街道东面,走过街道,到了西面才能到新农村。从他搬家的说与行可以看出,他内心藏着高兴,尽管没有表现那种高兴劲。
他看我背着包包,拿着棍棍,穿戴运动化,突然问我,是不是旅行家?
我说谈不上旅行,用朋友王奕乔的话说,我进行的是心路历程。我说我是搜集海原大地震的口头传说的。世事转眼百年,经历地震的老人,在世的很难找到,知道传说的老年人也是越来越少,如果再不调查笔录,海原大地震可能就是一个有骨头而没有血肉的灾害事件。我自愿、自费走访调查,用抢救来形容我觉得不为过。
真是没有想到,搬家的师傅会这么解释海原的来历。他说,海原为啥叫海原呢,在地球上还没有地震的时候,这里是一片海洋,所以海原先取了个海字;地球上发生了地震,海原震成了陆地,就有了这个原字。
他随口一撂,惊得我背心冒汗。不完全是中午太阳晒的。
他一只手扶住车辕,一只手抬起滑下来的眼镜。他说,我在北山石门,给种羊场放羊的时候,在山水冲出的崖面上,见过2米多长的鱼儿样子,只有骨没有肉,尽是肋条。这就是海原早先是海的证明。我退休之前,还见过那条崖面上的干鱼儿。10多年天气没去过,不知还在不在。
我内心一搐。
我听人说,1920年那个夜晚,月亮山的天,红得像铁匠炉子一样。月亮山有家姓安的大户,雇了静宁的一个私塾先生,先生住在高房子上,地摇时这先生瞌睡咋那么重来,尽然还不知道。等先生觉醒,发现高房子位置不对了。他从高房子里出来,天空紫红紫红的,先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。慢慢地他听到了人的哭声,老天爷,人呢?先生摸索过去,他才知道地摇把人关在崖窑里了。先生住的高房子是连着地皮拔起来,移动了几十丈才停下的。
月亮山的大地震传说流传到了甘盐池。天气热了,你老汉快找个地方凉一凉去。他关心地说。
汗水已经漫下他的额头。
我的新家还没搬整齐,乱七八糟的,不然你跟我到家里喝茶去。
谢谢您,不打扰了。我既高兴又过意不去。
我就知道这么一点,不要嫌少了。他说着拐进了街道。
我看着这个牧羊工的背影,后背走形,略微罗锅。
地球把把子
关庄。
一路走来,旧梯田,新梯田,时代烙印明显,但“农田精神”贯穿始终。在高岘看到现代农业和原始农业的区别,看到了闽宁合作的试验田。尽管遭遇春夏连寒的恶气候,还是阻拦不住禾苗由低往高生长的蓬勃趋势。
当代关庄人主体来自甘肃通渭、秦安,对于土地的理解非常精细。
关庄是海原县海拔最高的一个乡镇。下午5点多钟,我下车到关庄乡政府,南北过街仍是那条大道,路面却更换为柏油。35年前我来过,乡所在地没变,街道上的建筑、连同过街面目全非。最大区别是零售业网点多了,饭馆多了,有2家民宿式旅馆。
有几个盯着我的老人,手里提把折叠板凳,他们察生的眼神,我老远就能感觉到。他们在看到我之前,已动身要离开他们的娱乐之地。
我背着包包,后背手鞭,走向他们。
很接近了,有几个老汉背手提凳走了。他们共同给我塑造了一个锄禾老农的背影。那背影是一辈子耕作农田的塑型,恐怕走进坟墓也改变不了修身。
接着又走了几个这样体型的老汉,他们苍老的背影,是农耕路线的风姿。
一个陌生的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大家如果突然都离开,这对于一个地方的声誉是不利的。除非恶人、敌人、豺狼虎豹来了,否则不能离开,总得有人留下来,看看陌生人来此地的目的、需求,或许还有什么商机等等。
其中两个老汉站在原地没走,我们的目光触及即断离,闪闪烁烁打量着对方。
我到他们面前,看了他、又看了他。他俩的目光错前错后看了一眼我背在身后的如意手鞭,对我有所提防,板凳半撇于身后。我立即像拐杖一样拄上手鞭,身体略倾,重心泄在手鞭的支点,他俩的眼神与板凳归位。
我们互致问候,我们开始拉闲。话题扯到1920年海原大地震,他俩一个给我一把凳子,一个在小卖部给我买了一瓶饮料,我接着说地震。他俩均言,听别人说过,可他们是地震后1929年逃难来到关庄的,自家老人来到这里,几乎是个没人烟的地方。听别人讲,地摇把这里的地面错版了,人就没活下几个,就是有活的都惊慌跑了。
我在大家乐饭馆吃了晚饭,往旅馆走时,街道音箱震响,声音穿街而过,腾空而上,响彻山塆。放在客运站门前的音箱,谁操作我没看见,5个小屁娃踏着节律,自我陶醉地跳起了广场舞。可能见我是陌生人,七八个妇女待我走过客运站广场,才从饭馆那面的街道走向客运站这面。
我没回头看她们,听她们的笑声,她们开始跳了。
躺在旅馆的床上,电褥子热乎乎的,我的内心也感觉到了温暖,街上的广场舞曲渐朦渐胧。我回想1982年,我到关庄乡做人口普查指导员,那过程若隐若现,能清楚记得的就是遇到了一个烧窑师傅。他姓啥、叫啥当时没有询问,但他给我说的那段对地球与人类思考的话,深深地活在我的心里。
我在《六盘山》文学,做过几天副主编。就在这时期,我与左侧统先生(已故)、还有几位西海固有影响的文朋诗友,梦想树起“西海固文学”之旗,做了一期同题散文——“我与西海固”,引起文坛关注。我把烧窑师傅那段话写进散文——《远眺西海固战争》,新疆军旅作家周涛先生完整引用后,贵州初中教材、湖北鄂版初中教材、北京某中学高中试卷,从周涛先生作品的引用中择录,备为课外阅读作品和试题,《读者》杂志也从周涛作品引用中选刊了这段话。这段话的影响力有多大,我不知边际。其实这段文字,1986年,我口述给时任《固原报》副刊编辑张强先生,他特别喜欢,我落到纸上,他发到了报上。
随着经历过1920年海原大地震的老人越来越少,听过老人传说的老人越来越少,对于这次灾难记叙不能再少了,烧窑师傅那段话便是鼓励我行走的一个因素。
我在旅馆,模仿烧窑师傅语调重温了一遍,忆起随我走出关庄的这段神圣文字,在这本书里,不应该缺少,于是又录一遍:那天将近中午,我跟着公社刘秘书来到砖瓦窑,烧窑师傅蹲在工坊门拐,正晒太阳。他见我们走向他,未言先笑,待我们到跟前,他笑着说,一没买下麻糖,二没买下点心,咋你俩蹲下,曹家一起窾闲。刘秘书开玩笑说,你不上窑观火色,却在窑下晒暖暖,专等我们不成?他翻着烟熏的两个眼窝,不紧不慢地说,你是曹家乡上的刘秘书曹家认得,这个同志哪里来的?我忙回应,我是海城来的。烧窑师傅舔下嘴唇,听你这么说,你是走州过县的人,天下事没有你不知道的吧。同志,你晓得啵?曹家关庄人传谣着哩,说是地球把把子快磨断得唠,说是苏联专家测出来的,美国专家正拿电焊机焊着哩。说是焊住,曹家关庄就不迁唠,焊不住,曹家关庄就得迁哈。师傅埋下头,双手扶住膝盖,看着双腿的中间。我正听得有味,他扎住包袱闭口不言。他在等谁来解开扎包袱的绳子,我咽舌浅,问道,迁到哪里去呢?人家都说迁到日本去哩。
……我问老人家,曹家啥意思,他说曹家是陇西方言。当年曹操刘备争陇时,当地百姓要选择君主哩,为甄别敌友,见面先要问清你是谁家的人。如果是曹操的人就说曹家人,曹家这个词就这么来的。现在的曹家,就是我的意思,没有分庭抗礼那一说了。
到了夜半,我比夜还清醒。
我轻轻拉开屋门,这么迷人的夜色,好多年、好多年没有目睹了,我抬头,我看到了明苍苍的银河。我站在客舍院子,仰面期待一颗流星划过头顶,我坚持等待了很长时间,愿望呈现了。
年幼铺着雨毡躺在屋顶,总能看到夏夜的天空划过无数个流星。
我拿上酒鳖子,爬出店家后院的土坎,在林木稀疏的地上,折下3根蒿棍,掐到长短一致,搓出纤维,点燃插在地上,酹酒对饮,怀念烧窑师傅。
昆虫的低吟似水如潮。